汤雄著
海灯法师是我国当代蜚声海内外的一代佛门高僧与武术大师,他在佛学修证、武术实践、中医药术、诗文创作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是一位集佛法、武功、医术、文学于一身的佛教界传奇人物。
山径人稀水欲冰,
光明无尽佛前灯。
升堂茶罢跏趺坐,
我是江南行脚僧。
——海灯法师
1956年8月至1958年5月,海灯法师应江西云居山真如寺虚云长老之邀,在云居寺担任了20个月的住持。
在1958年到1967年期间,海灯法师在江苏苏州吴县(今苏州市吴中区)境内太湖西山岛石公山石公寺任住持,海灯法师在寺中闭门修经、潜心向佛、刻苦习武、行医施术、妙笔著书,打下了扎实的修行基础。正如海灯法师自己所说的那样:“太湖西山岛上的10年,是我进一步闭关修炼、开悟佛法的地方,我的一指禅二指功也是在西山岛上进一步修炼成的。”
到1967年“文化大革命”期间, 海灯法师才又回到了四川绵阳地区江油县重华镇老家定居下来。
(接上)
第十回 动乱波震涉古寺 师徒合力抗暴行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66 年6月,一场震惊中外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中华大地上蓬勃开展了起来。
太湖中的这个小岛,同样也不例外,“破四旧、立四新”便是这场运动的前奏曲。东河镇上那个目不识丁的王铁匠就此趁势而起,成了西山岛上这场政治运动的急先锋。他率先扯旗造反,成立了一支“西山镇手工业革命造反队”,自己沐猴而冠,当了个造反队长。“破四旧”?这小岛上的“四旧”又在哪里呢?当年唐代诗人皮日休、明代宰相王鏊和唐伯虎等文人雅士钻过的龙洞(林屋洞,即《辞海》中有条目的“天下第九洞天”)早已被湖泥淤没,禹王庙也早倒塌,这“四旧”当从哪里开刀呢?
王铁匠眼珠一转,首先喊出了“石公寺”三字。这不光是石公寺里有几尊烂泥菩萨,更主要的是有个海灯和尚。当年,东河镇上当众出丑的事,铁匠可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呢!如今时机到了,看谁敢做那挡车的螳螂!
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西山镇手工业革命造反队会同石公山下西山秉汇村农民组成的星火战斗队,还有部分西山中学的“红卫兵”们,高呼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口号,挥舞着锄头扁担,冲向了石公寺。
出乎造反战士们的意料,这天,石公寺院大门洞开,里面还传出了袅袅香烟和朗朗诵经之声。院内空地上,海灯法师与寂诚、广法两个弟子正在练功习武;刀枪架上,十八般兵器赫然林立。
众造反者竟然一时怔在了门前,不知所措。
王铁匠见状火了:这样岂不给造反派丢脸?于是,他壮起胆子先大喝了一声:“海灯!”随着话音,他率先一脚跨进寺门内。
海灯法师闻声转头笑道:“施主有何见教?”
王铁匠理直气壮:“我们是革命造反派,今奉毛主席指示,前来‘破四旧,立四新’!你们还不快给我们滚开?”
海灯仍笑道:“‘破四旧'?怎么回事?”
“你少给我诈痴不癫!‘破四旧’,就是爷笃要砸你的石公寺!”
“那可不成!”海灯严肃起来,“石公寺是市县两级文物保护单位,有几百年历史,砸了岂不可惜?”
“什么可惜不可惜?这回先砸寺,过后还要砸烂你的狗头呢!”吼罢,王铁匠一挥手,“同志们,给我上呀!”
“谁敢动!”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陈桂根等几个早埋伏在大殿左右的俗家弟子再也忍耐不住,一个个勇敢地挺身而出,站了出来。
海灯法师忙伸手挡住他们,然后望定王铁匠问道:“你们这样做,有上级政府的文件吗?”
“哈哈……”王铁匠突然大笑起来,“文件?毛主席的指示就是文件!”“我要的是明文规定。”海灯不退不让。
“什么明文规定?如今全国上下都在开展运动,你他妈是聋了耳朵还是瞎了眼睛?”王铁匠出言不逊。
陈桂根大怒,冲上前,直指铁匠的鼻子吼道:“你小子狗嘴里放干净些!”海灯法师把桂根挡在身后,压住心头怒火,只低声向众弟子迸出四字“继续练习!”
可是,此时陈桂根他们早已兴味索然,哪还提得起劲来。海灯法师见状只好笑道:“那只好为师献丑了。”
说罢,海灯法师亮出了一套平时他轻易不露面的“板凳拳”。
场上一条栗木板凳,原为练功之用,横阔竖长,少说也有几十斤。但见海灯法师只起右脚轻轻一挑,先把那条板凳挑在手中。接着,法师持凳在手,如同儿戏一般,把它舞得左盘右旋,上堵下戳,且越舞越欢,越舞越急。顿时,寺院里响起一片“呼呼”的风声。到后来,众人定睛看时,端的是只见板凳不见人。
众人看呆了,情不自禁发出一片“啧啧”的赞叹之声。
王铁匠见了,大为不满:这不是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又是什么?于是,他一面痛骂手下敌我不分、立场不稳,一边欲带头绕过海灯法师进入寺内。正这时,忽听“喀嚓”一声,众人闻声看去,不知怎的,只见那条板凳竟在海灯法师手中居中一裂为二,成了两半。
立时,满场皆惊,就连王铁匠本人也愣住了。
海灯还不罢手,叹道:“这板凳也太脆弱了。”说罢,他运气在手,抡直掌面,对准断凳连连劈杀。又只听“喀嚓喀嚓”几声脆响,那板凳顿时又在海灯手下成了一捧破碎的木片。
这可是何等强大的内功与外力呀!
人们看愣了,好半天,才齐刷刷地叫出一片“好哇——”
海灯法师似乎兴犹未尽,干脆丢下破碎的木片,又从兵器架上轮番取下武器舞将起来。但见:
枪出一条,如蛟龙离水银蛇狂舞,
刀砍一片,似彩蝶翻飞金锣旋转。
九节棍铿锵作响,段段带风似霹雳,
八法锤左右开弓,锤锤挟雷慑魂魄。
这一舞就舞了一刻多钟。众人掌声如雷。
海灯练得兴起,干脆将他那些“五路罗汉拳”、“龙蛇虎豹鹤五行拳”、“梅花桩精拳”、“八段锦”等多套拳术都使将了出来。最后,他亮出了拿手绝招“二指禅”功。
此功是中华传统正宗少林之功,懂行者知此功必得深通气功,须将全身之力运于手指。练时,循序渐进。有两种练法,一是以一指或二指撑于墙上,人的身体逐步增加倾斜度,经过几年后,以手指能撑住最倾斜的身体为度;二是先练以双拳柱地,做全身倒立,后改单拳,再改成五指关节,最后改成五指,四指、三指、二指、一指,直到百炼成钢。如无一定的耐力与功力,是绝不可能练成的。但是,海灯法师已经水到渠成,就连“一指禅”也尽然掌握了。
只见他运气于掌,再送气于指,眼看着右手那食指与中指的形状变得粗浑发圆,肉色变得紫红发亮,接着,他一声低吼,戳向一边一只悬着的沙袋。“扑”一声,沙袋上顿时出现了眼睛似的两个小洞,里面的黄沙“哗哗”向外直泻。
门内门外再次爆发出一片惊叹之声。
这时,王铁匠再也忍不住了,豹子般地冲上几步,猛地停在海灯法师面前吼道:“停下来!滚一边去!”
海灯法师就像没有听见,只是冲他微微一笑,然后一个后翻,人就倒着立在了那里。众人定睛看时,这才发现,海灯法师竟是以一指着地的呀!
“一指禅——”顿时,满院全炸了,就连一起来的造反队员们也情不自禁失声大叫了起来。王铁匠见状,愈发狂怒,失去了理智,只见他猛冲前几步,抡圆手中扁担,“咣”一声,竟将院边那口雕有如来佛像的清末年间浇铸的荷花缸击了个四分五裂。
“‘破四旧'开始”王铁匠歇斯底里地一声狂吼。众队员这才如梦方醒,慢吞吞地向佛殿走去。
“谁敢?”忽然,陈桂根等弟子一拥而上,挡住了造反队员们。
“好哇!你们,竟敢阻挡‘破四旧’,阻挡革命造反!”王铁匠在这一批个个身怀武功的凡夫俗子面前,色厉内荏地步步后退。
海灯法师挡住陈桂根他们,喝声“不要鲁莽”,挺身站到王铁匠面前,冷笑道:“王师傅,这些泥塑木雕,一不向人要饭吃,二不向人要衣穿,敲掉了多可惜。依贫僧之见,还是不破为好!”
“你敢现行反革命?”
“说哪里去了,我身为吴县政协委员,能反革命吗?”“不让‘破四旧’就是现行反革命!”“此话是谁说的?”
“这……”王铁匠一时语塞,无以回答,只是恼羞成怒地吼道,“贼秃少油腔滑调!你说,今天这‘四旧'你到底是让破不让破?”
“我要是不让破呢?”海灯的脸色也沉峻了下来。
“你,你……好你个贼秃,你敢现行反革命……”王铁匠望着海灯法师那双犀利尖锐的双眼,不由心慌胆怯。当年东河镇上的那次教训,至今记忆犹新,他自知一旦交手,无疑是以鸡蛋去碰石头。想到这里,王铁匠眼珠一转,施了个缓兵之计,将手一挥,喝道:“大家暂且跟我回去,待我请示公社后,再向他们算总账!”说罢,率先一溜烟出了寺门。这真是:
只因黑白被颠倒,
人妖是非都混淆。
欲知石公寺后来的命运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敲山震虎逼贤徒 调虎离山毁古寺
且说铁匠队长等冲击石公寺被阻后,石公禅院里倒也暂时安静了几天。但海灯法师心中明白,这安静,仅是台风到来之前的暂时的安静,一场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雨就在后头呢。
昨日,从木渎镇来了一个“挂单”的沙弥,把灵岩寺被当地“红卫兵”与农民作为“四旧”全部砸毁、妙真监院上吊自杀等事都告诉了海灯法师。海灯心中有了准备,反而更显得冷静与沉着,整天打坐禅房,闭目不语。然而他的心中却犹如掀起了滔天巨浪,翻江倒海,经久不息。他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破起了“四旧”?庙寺佛像神塑都已有千百年的历史,怎么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洪水猛兽?而且从上到下都非破不可?难道这些所谓的“四旧”妨碍了社会的进步与历史的发展了吗?国家宪法上不是明白无误地写有“宗教信仰自由”的条文的吗?沉思中,海灯法师又预感到这“破四旧"似乎是个幌子,是个前奏,在它的后面很可能还潜伏着一股更猛烈、更凶险的势头。
不知不觉中,暮色苍茫。夜幕悄悄地降临到了石公山上。广法给师父送来一碟辣椒末拌咸菜干、两个馒头和一碗薄粥,海灯法师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心头纷乱繁杂的思绪,使他毫无胃口。山下的太湖水有节奏地拍击着堤岸,发出单调而又寂寞的“呼-哗——”声,像一个辗转反侧不能安睡的巨人,正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叹息。
忽然,在静谧中,海灯法师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警觉地睁开眼,问道:“谁在门外?”
僧房门“吱呀”打开,门口站着一个黑影。
海灯法师估计是熟人。如不是熟人,寺院里那条忠实的看院狗是首先会吠叫起来的。于是海灯法师用针拔亮油盏头,让灯光徐徐亮起,果然,门口站着神情木然的理发师陈桂根。
海灯法师欠身问道:“咦,桂根,你怎么这时候来呀?出什么事了吗?”陈桂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前几天弟子没空,所以才没来看您。今晚我有时间来了,我想为您老剃头呢。”
海灯不再追问,他用手摸了摸头顶:“是该理发了,来吧。”于是,刀剪的嚓嚓声,单一而又寂寞地响了起来。
陈桂根今天似乎特别细心,动作也显得迟缓,用了推剪,又用剃刀,直到把师父的头发剃得触摸上去没有一点毛刺刺的手感为止。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几滴湿热的水珠落在师父的头顶上。
海灯法师眼也没睁,沉吟道:“佛门云,爱不重不成婆娑。桂根,难道你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了吗?”
陈桂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伤与难过,停下刀剪,蹲在地下呜咽了起来:“师父,我要走了……”
“上哪去?”“回老家去。”“什么时候回来?”“不能再回来了。”
“为什么?”海灯法师两眼蓦地睁开,用双手抓住陈桂根抽搐的肩头。
“狗日们斗了我,说我是什么牛鬼蛇神,破坏革命运动……明天,他们要遣送我回原籍镇江……”说到这里,陈桂根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感到师父抓着他的双手像一双铁钳,捏得他的双肩阵阵酸痛。
好一会,海灯法师才松了手,回复到平静的状态。他内疚而又痛心地低着头,叹道:“桂根,是为师连累了你呀。”
“不,师父,都是那狗日的王铁匠的鬼点子,我们没得错,没得错呀!”
忽然,湖风扑开窗户,将屋里的灯火扑灭了,僧室中一片黑暗。
谁也没有想到去关窗,师徒俩就这样在黑暗中默默地坐着,久久,久久……
陈桂根要走了,海灯法师再次紧紧握住他的双肩,不肯松手。他把自己那条心爱的绳镖亲自圈在徒弟的腰间,让桂根作为纪念之物。陈桂根则给师父留下了一把推剪。
“都半夜了,师父,我该走了。您老多保重!”
“唔,是半夜了。但天总会亮的。桂根,一路上自己多多保重。等着天亮的时候吧。”海灯法师一语双关,语重心长。
陈桂根蓦地趴下,含泪向师父连磕了三头后,越墙走了。
这一晚,海灯法师再没像以往那样闭目养神,两眼始终没有合上。翌日凌晨,海灯法师破例没去练功场练功习武。
上午九点多钟,一个臂戴红臂章的汉子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石公寺,找到海灯法师,说:“海灯,公社里请你去一趟,有公事商议。”
海灯法师是吴县第一、第二届政协委员,所以有时县里和公社就有关政协方面的事会要他前去列席。但这回接到通知后,海灯法师却有了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感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为此,临动身前,他随身带上了寺中所有的现钞积蓄,然后这才毅然离寺,步行去了西山岛上的东河镇。当时,这个与香港面积一般大小的西山岛上,有金庭、石公、建设三个人民公社,镇夏镇是石公公社所在地。
果不出海灯所料,他这回当真上了造反派们的当!
行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来到了镇夏镇上的石公公社。然而,他问遍了公社所有部门,谁也不知道是谁把海灯请来的。公社民政助理十分诧异:“海灯法师,是谁请你来的呀?我们并没有事情把你请来呀?”
海灯的脸色一下子灰暗了下来,心中的那股不吉之兆愈发强烈了。他二话没说,掉头就走,立即赶回石公寺。
但已经迟了,石公寺中已是遍地狼藉,一副劫后余生的惨景:佛像被人断肢碎头,佛经成了灰烬,寺墙倒塌,东西僧舍翻得一塌糊涂。
广法衣衫残破,哭丧着脸迎上前来:“师父,你一走,就来了上次来过的铁匠那帮人,二话没说,冲进来,全砸了....”
海灯法师神情木然地伫立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
院中洒有一长溜彤红的鲜血,那条忠于职守10多年的护院狗,也被造反队们用利器开了膛,鲜血淋漓地挂在院中那棵石榴树上。
更让海灯法师痛心疾首的是,这几年来,他应上海顾留馨之约,一字一句写成的六种武术书,共60多个小册子、80余万字,竟也被“红卫兵”与造反派们付诸一炬,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海灯法师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缓缓地走到石榴树下,久久地凝视着那条惨死于非命的护院狗。蓦地,他一声低吼,右手在空中抡了个圈,雷击电闪般地一掌砍在那根碗口粗的石榴树的树杈上。
“喀嚓”一声,树杈齐齐地断了。这真是:
正人君子坦荡荡,
难挡小人暗箭伤。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空前浩劫受迫害 远走高飞见真情
却说王铁匠逼走海灯法师的俗家弟子陈桂根后,又施调虎离山之计摧毁了石公禅院,焚烧了寺内所有的经书与文章手稿,直把个海灯法师气得差点卧榻不起。但是,王铁匠的最终目的还没达到,他肯就此善罢甘休吗?
海灯法师料想到“红卫兵”与造反派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所以当天深夜,他就把积攒了近十年的几千元钞票用塑料纸包好,令寂诚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太湖边的石头底下。
果不出所料,没几天,铁匠队长一伙重又杀进石公寺,把个石公寺里里外外贴满了大字报与大幅标语。这些大标语大字报的矛头,当然是直指向海灯法师的。于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也像污水似的泼向了海灯。
“打倒美蒋特务海灯!”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范无病!”“海灯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自从石公禅院被造反派摧毁于一旦后,海灯法师更加沉默了。他每日只是从早到晚与寂诚、广法两弟子一起收拾着破碎的寺院,不再诵经习武。他们的一切兵器,也在那天被造反派们全部抢走了。
铁匠队长再也忍耐不住,他摩拳擦掌,决定揪斗海灯,把海灯置于死地而后快。但他又慑于海灯法师的武功,迟迟不敢动手。
这时,孤岛上的“革命造反”风暴越刮越猛,几乎每天都有坏消息不断传入海灯法师的耳中:初创于南朝之初的包山禅寺、人们为纪念大禹在西山治水之功绩而建造的禹王庙、始建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937)的罗汉寺等佛门圣地相继被砸毁;公社党委书记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造反派公开押上批斗台;公社民政助理员只因与廖沫沙有过书信来往,被打成“小三家村”……西山岛上整日锣声镗镗,口号声声,刀光剑影,红旗如林。
“海灯,你出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王铁匠不敢走近海灯,只是纠集了一批造反队员与“红卫兵”,围在石公寺四周狂吼乱叫。
“哗——”几块石头砸在僧舍窗户上,把半透明的蛤蜊窗砸了个粉碎。海灯法师冷笑着走出寺门,两眼如炬,射向王铁匠:“要斗争我砸窗户干什么呢?”
王铁匠色厉内荏:“反动海灯,我们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必须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否则,砸烂你的狗头!”
“来吧!”海灯法师格外冷静,一步一步走向王铁匠,“我早已做好准备。”“上!”王铁匠一挥手,十多个不知深浅的中学生“红卫兵”一拥而上,把海灯法师围了个严严实实。
海灯法师惋惜地环顾着这些青少年,摇摇头:“我不会反抗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拉出去游街示众!”王铁匠龇牙咧嘴,把一顶用马粪纸糊制而成的特殊的高帽子狠狠地套在海灯法师的头上。
真是别出心裁:这顶高帽子用一张大马粪纸卷起糊就,高达1.2米左右,呈宝塔状:中间挖了个海碗大的孔,刚好露出海灯法师的脸。帽檐四周,飘飘扬扬地粘贴了一长条一长条的纸条,每张纸条上分别写着海灯法师的各种“罪名”:“历史反革命”、“美蒋特务”、“国民党残渣余孽”……另有两张特别宽长的纸条,上面分别写着“坏分子寂诚”、“坏分子广法”,分别表示是广法与寂诚两个徒弟。
对此,造反派们还美其名曰:披麻戴孝。
一位正直、善良而又富有才华的少林武功大师,顿时成了人民的“敌人”!游街开始了。从石公山到镇夏镇、东河镇,沿途站满了人们。绝大多数的人们是怀着痛心与同情,前来一睹这位大名鼎鼎的海灯法师,为这位他们所尊敬的高僧默默祈祷、无声鼓励来的。只有少数人是看热闹、瞎起哄的。大多数人没有附和着王铁匠他们高举手臂,喊口号,同时大家的心中都不同程度地泛涌着各种疑问,尤其是那些平时受到海灯法师恩惠与帮助的人们。
令人发指的是,造反队员们为了防止海灯法师发功动武,有几次游街时,竟丧心病狂地用铁丝将他的手腕绑了起来。
造反队员们找来一条长凳,令海灯法师跪上去“向人民低头认罪”。海灯法师怎肯答应?他冷笑道:“我这双膝,只向父母下跪,只向佛祖下跪,还从来没有跪向凡尘呢!”
王铁匠好恶毒,将陪同海灯法师一起游街的几个“走资派”一起扣押在操场上,让太阳暴晒,还说“海灯什么时候下跪低头认罪,就什么时候收兵”!以此来要挟海灯法师下跪。
海灯法师处于矛盾之中,为了不株连更多的无辜的“罪人”因他而多受活罪,最后他还是迫不得已地跪上了那条长凳。
一跪就是一整天!一跪就是十天半月!
无休止的长跪中,几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或“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受不了这非人的肉体惩罚,先后“扑通”、“扑通”地从长凳上跌下或晕倒过去。
但是,海灯法师始终无动于衷。他跪在那里就像泥塑木雕似的,纹丝不动,神色木然。原来,他把这种恶毒的体罚当作了自己锻炼身体的机会了呢!
王铁匠见海灯法师并没被他的恶作剧所整垮,不由地感到震惊与害怕。有一次,他悄悄走到海灯法师身后,出其不意地伸出脚,猛地踹向那条长凳。遗憾的是,海灯法师只是随着方凳作45度倾斜晃动,整个身体就像粘在了长凳上似的,既不动摇,更不倒下。
对于王铁匠的恶作剧,海灯法师心中充满了愤怒。所以,当后来有一次没有其他人陪跪时,面对造反派们让他再跪上一条长凳单独示众的喝令,他予以断然拒绝。王铁匠恼羞成怒,亲自督阵,棍棒交加,威逼海灯法师跪上去。无奈,海灯只得慢慢走向那长凳,然后又慢慢提起膝盖,对准长板凳跪了上去。王铁匠见状,好不得意,然而,他的一声冷笑还没发出来,只听“喀嚓”一声,众人定睛看时,那条厚达数指的栗树长凳居然在海灯法师的膝下断成了两截!与此同时,绑在海灯法师上身的铅丝,也一一崩断了!
冷场片刻,操场上居然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游街示众不得不告一段落,王铁匠把海灯法师看管起来,命令他作“触及灵魂”的“深刻检查”。海灯法师面无表情地拾起笔,饱蘸浓墨,以一手银钩铁划的书法,在那种足有半张方桌大小的黄裱纸上,整整写了18张的题为“我的自白”的检查书,然后自己贴在镇夏镇中心大银杏树下那个用芦苇搭起来的大批判专栏上。
说是检查,其实是海灯法师的一份真实的身世简介。至今,西山镇60岁以上年纪的人们,还清楚地记得上面所写的具体内容:
1902年,海灯法师出生于四川省江油县重华镇上一个贫困的裁缝家庭。他自幼名叫范靖鹤,后因体弱多病,改名为范无病。小海灯5岁时,亲母去世;7岁时父亲续弦,继母带来了妹妹范玉生。同年,海灯入重华小学求学。毕业后,又考入梓潼12县联立师范学校。后来,海灯回到重华,在双柏村读私塾。后来又曾参过军。在金堂县28军当了一段时间国民党的军需官,并跟随他舅舅薛久志在中江县和兴场张家湾习武。就在那时,海灯的继母令他回去和玉生结婚,海灯坚决不从。为此与继母闹翻,一气之下跑到成都考上了警监学校。
关于海灯法师的这段身世,从来一直是个谜,出于种种顾虑,平时他也总是闭口不谈,就连挚友王子平、盖叫天等也没有透露过。这回,造反派逼他写“检查”,由于寺院庙堂被彻底摧毁,个人信仰被定性为“四旧”,他的心中未免有点灰心丧气,对前程感到虚幻渺茫,所以,他才赌气似的,一一如实“交代”了出来,公布于众。
(待续)
从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非常荒唐,但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上去理解,出现文化大革命也是必然的事情。
当年的毛泽东被全中国人民,特别是穷苦人民当作神一样崇拜,因为毛泽东让全中国广大被三座大山压迫的穷人翻身解放了,过上平平安安的生活了,你想想,老百姓是多么的感恩戴德。广大穷人有多爱戴毛泽东,那些被革命的地主资本家就有多恨毛泽东,经济发达的美西方国家时时刻刻想要颠覆中国共产党的政权,台湾的蒋介石积极筹备反攻大陆。而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打下江山太难太难了,所以毛泽东过度害怕共产党领导层的纯洁性和凝聚力遭到破坏。
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有农村的“四清”运动,有城市的“五反”运动,但毛泽东感觉“四清”运动和“五反”运动收效不大,觉得只有采取断然措施,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才能揭露党和国家生活中的阴暗面,把所谓被“走资派篡夺了的权力”夺回来。这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原因。
毛泽东曾指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破除“四旧”(即所谓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随后发展为抄家、打人、砸物。无数优秀的文化典籍被付之一炬,大量国家文物遭受洗劫,许多知识分子、民主人士和干部遭到批斗,海灯法师也在被批斗之列。
海灯法师多年呕心沥血写下的80万字的6种武术书被红卫兵付诸一炬,心很痛很痛,痛到差点卧榻不起。海灯法师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席卷全国的革命运动,抵抗没有任何作用,只好乖乖地任由红卫兵抓去游街批斗。在游街的时候,海灯法师的头上被戴上一种宝塔状的用纸糊成的高帽,帽檐四周粘贴着很多所谓的罪名。
海灯法师被迫写深刻检查:1902年出生于四川一个贫困的裁缝家庭。他自幼名叫范靖鹤,后因体弱多病,改名为范无病。小海灯5岁时,亲母去世;7岁时父亲续弦,继母带来了妹妹范玉生。海灯成年之后,继母逼迫海灯跟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成婚,海灯坚决不从,与继母闹翻,一气之下考进成都的警监学校。后来又参军,曾在国民党军队中任军官。
这些身世海灯法师在平时是绝口不提的,就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出来,这时候海灯之所以毫无保留地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带有赌气的成份,意思是:你们污蔑我是反革命,那我就全部清清楚楚地把我的历史说出来,看看哪一点有反革命的动机和事实。